我第一次去西藏的时候,阿戈说,进了寺庙,好好看看,也许能找到本尊神。我不明白,本尊神不是定好的吗,怎么还要找呢?阿戈回说:“这不一定。你可能和你原来的本尊没什么缘分,但和一个别的什么神有缘,这样你的本尊神就换过来了。这种事情是你和本尊神之间的事情,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他说他自己到现在还没找到自己真正的本尊神,家乡的喇嘛给他算的本尊神是一尊什么金刚,但他每次看这位金刚,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他看来看去只觉得米拉日巴很对他的眼,但是不是本尊,他还不能确定。 藏传佛教中的‘自在’常常使我心花怒放,这算是一个例子。如果说藏传佛教是一种宗教的话,在我所了解的宗教里,除了印度民间社会各种宗教相互混杂影响和其间表现出来一定程度的包容令人讶异以外,藏传佛教对于我等小民来说算得上是最自由最人性化的宗教了。不说伊斯兰教下的规调束缚,佛教也并没有基督教的宿命论包袱。佛教讲的是缘起,说白了就是:事物无始无终,相对依存,变化不息,一切都有的商量。于是我就在拉萨各大庙宇里对着神佛们眉来眼去,偶尔心虚,也会敬份薄礼,顺便求个征兆,看看谁想当我的本尊神。终于有一天,文殊菩萨坐在布达拉宫一幅唐卡上向我召唤。他说,你别浪费时间了,没换人,还是我。 按照西藏人的说法,藏人共同的本尊神是观音菩萨,汉人共同的本尊神是文殊菩萨。我是汉人,自然受文殊的照拂,而且根据汉传佛教的算法,我的本尊正好也是文殊。在藏传佛教的坐像中,他右手持剑,左手持托着一部金刚经的莲花,暗示智慧的威风力量和知识的纯洁神圣。我在北京家里的书桌上便供着文殊,希望以此辩明智慧的方向,得到真知。 为什么汉人的本尊是文殊?西藏人的解释是:汉人眼界窄好强辩,容易走上歧途,这是知识和智慧不足导致的偏执。所以汉人应该以文殊为本尊,学习高深的知识和开放的胸怀,避免在事物的细节上纠缠不休。而藏人的本尊为观音,则是因为藏人生性好斗,观世音明示事物本来面目,教人慈悲利他。我个人认为,这些解释不无道理。 2002年10月午夜,三个在拉萨做生意的康区青年从北京路上一家囊玛厅出来,路遇另一群年轻藏人,其中一人认出仇家,双方发生争执,遂相约某处空地决斗。决斗结束时,1人死亡,2人重伤送往医院。警察到案勘查后,将留在现场的人带到了派出所。顶着红色警灯的吉普车经过漆黑的布达拉宫广场时,从司机到嫌犯,无不面向山上的宫殿大声祈祷,内容却自是完全不同。 回到了派出所,警察头头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然后说,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有了矛盾要好好说,遇到解决不了的要来找我们,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再难办的问题,法律和政府也能帮你们都解决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能还像从前长辈在乡下那样刀子拔出来就开始砍砍杀杀。死的那个次仁,今年年初才刚刚放出来,城关那次事情也有他,这时间说什么也晚了。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面都装着啥东西? 西藏人的脑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是天理,是最简单自然的人际关系。次仁几年以前在争执中伤了人,被关进监狱。出来以后,他参加了在城关区举行的朋友的婚礼,不巧遇到上次的仇家。次仁说,我已经为咱们的事坐了好几年牢了,仇家说,那是警察找你麻烦你自己跑得不快被抓住,跟我没关系,现在才是咱们算帐的时候。于是又是一场恶斗,仇家再一次吃了亏。现在次仁死了,仇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无论活的死的,他们心里算是暂时得到了平静。而且次仁没有儿子,仇家如果能在医院里活下来,下半辈子应该不用担惊受怕。至于法律的制裁,则是另一回事了。 法治是一套完整的社会体制,但它只对已经在体制内的人发生规范作用。如果每个人都自觉遵守法律,警察和军队便不会存在。在现代社会,由于个人生命被认为是最可珍贵然而有限的,自由便成为追求的目标,规范随即为自由的条件。法律向每个人展示了各种行为的结果,或曰选择。这种选择的呈现使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为的是不触犯他人的权益,从而拥有属于自己的被动自由。所以现代社会的成员懂得选择,懂得迂回,懂得什么是代价。西藏人则不同。对西藏人来说,山河是方向,风是消息的来源,生命的能量在轮回中得到锻铸,其它的一切都是变化中的细小因素,都是短暂而可抛弃的,包括自己的生命。这些因素来去有因,为什么还要用外力去约束它们? 有一次我在布达拉宫广场上闲走,走着走着被太阳晒呆了,便站在原处不动,忘了自己想干什么。这时候有人在我后面很用力地把我推开,我回头一看,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妇。她气喘吁吁,嘴里念叨着什么,还很哀怨地看着我,那意思是,你还好意思挡我这么大年纪的人的道!我当时那个气呀:大中午的,硕大一个广场,除了太阳就咱们俩,您老人家往左往右哪边挪挪不行,非来撞我这个中暑的小丫头?后来我到布达拉山下公园对面的茶馆里躲太阳,甜茶喝下了两块钱,脑子里还是想不通,感觉上好像被人强迫吃了一块石头。回去以后见到阿戈,我跟他把事情说了,阿戈笑笑说,这一定是草原上的人来朝圣的。他们在草原上走惯了,来到城里的大街上,看到前面有人,不知道怎么反应。你也不是树,你也不是山,她为什么要绕着你走?安多草原上的人每年农闲来拉萨朝圣,看见街上来来去去的车子行人不知道怎么办,都是一家老小甚至一个村子的人手拽着前面人的袍子拉成一串走,横冲直撞的,车子见到他们也不得不让路。 我听了以后,觉得没什么话可说。我们躲车,是怕被车轧死;我们躲人,其实是为了避免碰撞受伤或者避免正面接触。西藏人胸怀坦荡,且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可能性存在,走路就便只是为了走路,别的一概不想,这不也挺好的吗? 然而依照佛教的理论,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是可改变并且必将改变的。西藏本身也不例外。 从现实来讲,一方面,西藏城镇化的进程必将随着青藏铁路的建成而加快,藏族们总会渐渐习惯车来车往的大街,对法治社会和现代化生活的接受也是只是时间问题。当大多数藏人意识到“机会平等”的意义,并且实实在在拥有属于自己的大笔物质财富时,他们会发现财产的差异体现出了“自己”和“别人”的区别,他们会利用各种可能性来扩大至少是维持这种区别,同时嗟叹人生的短暂。守法的人在这块土地上会越来越多,他们甚至会主动促进法律的完善。进化论中自然选择的过程最重将通过经济活动体现和完成。 另一方面,无论考量自然因素还是当前本地的人力资源,无论实行何种管理运作体制,西藏本身都不具有独立实现现代化的能力。这一条件上的制约已经产生两种现象:政府大力开展现代化教育,培养将来能够担当重任的的各方面人才,同时引进大量外来资本,开发资源,改造自然,提高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现代化的教育无疑将对西藏人传统的思维方式形成挑战,但教育的成果毕竟是延后的,西藏当下的状况使得交通的发展及大量内地人进藏工作成为必须。与藏族传统不同的文化将越来越深入地影响这块古老而年轻的土地。外来的人们向西藏人展示了他们祖祖辈辈不曾见过的新鲜东西,生活方式的多种可能性也渐渐被西藏人了解。世界上尚未有百分之百成功保护少数民族文化的先例,因为这些被保护的少数民族均处于经济上的极弱势,各种信息都是从外向内单向流动,外来文化的影响不可能得到避免。 所有的存在与变化都被佛教释为合理,无错无对。然而当手段变成目的,迫使人类走上背离佛教理念的另一极端时,佛教的理论便无可挽回地离现实越来越远。到那个时候,佛教是否会成为不被现代人接受的抽象理论,就像一些野性难驯的康巴青年根本无视法律的存在?彼时,佛教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是拯救,还是展示人类终结的合理性?当西藏晚报以欣喜的心情报导拉萨青年热中代表着西藏现代化标志的西餐汉堡时,不知是否同时有人暗暗为西藏即将失去的东西胆战心惊。 是到了跟神佛们好好聊聊的时候了。
作者:mandala 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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